“艳遇呢?美人呢?这是找人代笔的吧!”
“谁家代笔能写出来这么文理细密的文章?分明就是他写的!可这写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说这顽石翁是哪里吃错药了?”
潇湘馆中,黛玉慢慢将笔搁于笔山之上,执起适才所作的诗稿端详了一会儿,自揭开香炉,将墨色秀染的纸张叠做小巧的方胜,轻轻掷在里面烧做了灰烬。焦灼的气味混在清妙香幽芳的气息里,时显时隐。黛玉依案沉吟,只觉一缕不祥的预感萦在心底,轻而不容阻逆的暗自滋长,正缓缓的将整座大观园笼罩其中,不透半丝鲜活的声气。
金钏儿的悲剧,不是头一个,怕也未必是最后一个。
她这般想着,不觉微皴了寒烟也似的双眉。
她自己并未察觉,但侍候她的紫鹃分明感觉到,自金钏儿投水自尽后,自家姑娘心里一直闷着股郁郁之气,虽不至于茶饭不思,可胃口较之从前也少了好些,连带着身体也清减了几分。她这个样子瞒不过别人,特别是贾母,明里暗里问过不止一回,自家姑娘都淡淡的用话混了过去——究竟哪里当真混的过去?贾母面上虽是做出不在意之状,背地里却是把潇湘馆的人叫去训了好几回,要她们本分做事,照顾好姑娘。可姑娘这明明是心病,又哪里是简单一个“照顾”就能照顾得好的?
放下手头正描的花样,紫鹃想了想,派藕官去厨下叫几样小菜,又让雪雁把林家送来的燕窝和冰糖取来熬粥,回头等那小菜送来,正好便配上粥喝,滋味干净,看着也清爽。藕官这些时日早给丫鬟婆子们教熟了,寻常跑腿做事倒也伶俐,不一时便将紫鹃的话交待得清楚,只是不知为何,回来时面上挂着泪痕。
“你这是怎地?谁给你气受了?”紫鹃吃了一惊。
藕官本不欲说,被她再三追问,方才含怒开口。原来负责大观园小厨房的柳家的有一女,生得十分美貌,只因自幼体弱多病,才不得选入内府在主子身边伺候。好在柳家的所得的差事油水甚丰,倒也不是养不起这个女儿。谁知这被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因着美貌过人,偏给一名叫钱槐的小厮看上,上门要求取五儿为妻。他原是下人里出了名的浪荡骄横,柳家的哪里看得上他给自己做女婿?只碍着他家薄有权势,才婉言拒了婚。
不想这钱槐不仅不死心,反倒被激得益发上了心,一日三番的登门。五儿的父母若在,便高谈阔论,言谈间已然以女婿自居,令躲在屋内的五儿听得又羞又愤;五儿的父母若不在,他便直往屋里闯,吓得五儿反锁了门,听他在门外胡言乱语,心里委实是惊怕交加。五儿本就体弱,连日来被如此骚扰,哪里还受得了?心中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硬撑了几日,终是病倒了。
紫鹃听了,低下头去:“怨不得她急成这样,碰上谁不成?偏偏是钱槐!便是她急死了,又有什么地方说理去。”
藕官擦了擦眼睛。紫鹃看她:“你又哭什么呢?我知道你与芳官她们和柳家最好,难保替她家的女孩儿委屈。唉,其实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还有咱们姑娘在呢。”
“先前柳嫂子也想着让五儿谋个出路,可巧那里自琏二奶奶讨了小红后就短了人,只要宝玉乐意,拿五儿补了缺也没什么。可偏生这阵子出了金钏儿的事,兵荒马乱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事?”藕官犹豫。
紫鹃正色道:“婚姻大事,现下又眼看要干系到人命了,哪里还算得是小事?我知道你是怕姑娘不理不相干的人的死活,我今儿掏心窝子的跟你交待一句,只管放心吧,咱们姑娘不是这样的人。这事不知道便算了,既是知道了,哪里还能装聋卖傻呢?”说着便强拉着藕官去回了黛玉。
黛玉正执了笔给扇面上题诗,闻言口中道:“柳家的能支领大观园里的小厨房,也算个小有权势的。这钱槐是谁?居然能将她的女儿迫得这么狼狈?”
“那人原是从前被赶出去的赵姨奶奶的内侄。”紫鹃含糊道。
紫毫笔微微一滞。黛玉微一沉吟便即省悟,于五儿这等奴婢而言,一个被轰出家门的姨娘的内侄身份自然不足为惧,可若是这姨娘所生的女儿现今正当红,那事态便全然不同了——钱槐的事便是探春的事,而探春素受王夫人疼爱,如今代凤姐掌家,正是身份气焰最盛的时候,阖家上下谁不顾着她的颜面?凡牵涉她之事,都难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床棉被盖过去。至于那一团和气之下是否有不平之事发生……
奴儿们的不平,哪里抵得过主子的面子?便是当真死了人,也只需效法金钏儿这个前例,赔些银钱便可将事情掩饰得纹丝不乱了。
黛玉搁下笔,细细的看了藕官一眼,微微点头:“虽说物不平则鸣,可事不关己便即当做视而不见者才是世态常情。你能仗义发声,倒是个有肝胆的。”
藕官闻言,大着胆子恳求道:“请姑娘拉她一把。”
“这可叫我为难,谁不知道阖园子里除开宝姐姐,就属三丫头和我打小儿最好的?”黛玉淡淡一叹。
藕官的脸霎时血色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