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啊!那孙绍祖哪里是个白头到老的夫家,简直就是个索命的仇家!”话题一旦被挑明,王夫人的话登时止不住了,“要不是宝玉打听得明白,大伙儿还被蒙在鼓里——原来那孙绍祖只是面上看着像样,里子里实在荒唐得紧。大户人家的孩子,谁没点猫儿偷腥的事,倒也没什么,可……”想到茗烟所传的什么逼勒妻婢、什么动辄将全家女子尽数淫遍之语,恨恨之余又止住口,含混道,“荒唐到了他那个地步,说出来简直是污了娘娘耳朵。”
“二丫头竟也不劝他?”元妃目光一动。
“哪里没劝过呢!偏他还仗着有几分武艺在身,动辄就要和二丫头动手。还说大老爷先前收了他若干两银子,拿二丫头准折抵给他的;又说咱们家与他家的交情,全是祖上国公爷贪慕孙家的权势,倒贴上去!”
元妃顿时皱了眉:“这般轻薄无赖之徒,当初为何竟会把二丫头许过去?”
王夫人一滞。
能为什么缘故?还不是因为迎春那老不修的爹贾赦!
孙绍祖虽然混账,倒有几句说的是真的,当初贾赦痴迷旧扇子,一时周转不济,确实管孙绍祖借了一笔银子。他懒得还账,见孙绍祖年纪还算合适,随手写了张婚书便把女儿贾迎春当物件抵了帐。后来他一病不起,府里换成贾琏夫妇当家,他二人虽远比父亲出息,然而婚姻大事由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赦亲口许下的婚事,做儿子儿媳的如何好意思赖账?再者,说句丑话,就迎春那样的木头性子,根本就不是个招人疼的,又不得贾母宠爱,这样一个存在感稀薄的庶妹,也不值得贾琏夫妇为她费心思退亲。一来二去,好好的花枝一般的小姐,就这么给填进了虎狼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纵知道迎春过得苦,贾府的人也是无法可想了。
一念及此,王夫人含混的道:“左不过是那么着,当初看这人也是仪表堂堂,哪里想到私底下会那么荒唐……”说着想起迎春回娘家时哭成泪人的情状,不免又是一叹,“可怜二丫头哪里禁得住这么个霸王的磋磨?陪房说她如今也就是外头还看得过去,衣服底下竟是被打得见不到一块整皮!可惜妇女家嫁了出去便是夫家的人,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这孩子命也太苦了!”
“宝玉还嚷着要把二姐姐接回来,这又哪里是规矩人家的行事?大伙儿劝了他半天他也不依,反倒气冲冲的出了门,也不知去哪里鬼混去了,眼瞅着都两天了也不见回家。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元妃听她述说孙绍祖的种种不堪,本就冷笑,再听她说命、说到宝玉,益发的点头:“好个孙家!好个孙绍祖!我却是不信什么命的!”
王夫人没想到她会动怒到这等地步,不由微感后悔,劝道:“这也是二丫头的命,孙家不像话,娘娘却也不必和他计较,犯不着低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过是沾了孙家的势才有今日,亲生妹子都给卖到他家了,在他孙家人的眼里,我算上得了台面的?”元妃冷笑道,“不必再劝,我自有我的道理。不过就是个混账男人而已,算个什么东西。”也是这凡世大族不好施展,依她本意,这等顽劣骄奢之人,谅他在官场上也只是祸害百姓的东西,直接出手弄死了也不为过。
说着便传了宫女去向皇后禀明:“近日心神倦怠,常思念打小一同长大的姐妹们,如果能见一见就好了。”皇后自以为元妃和她乃是一党,正有意给她几分颜面,当下笑道:“如此就该直接传她一位姐妹入宫陪伴便是,哪里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的来回?你家娘娘也太拘谨了!”
王夫人见元妃动怒,劝也劝不住,只得暂时回宫,心底总记挂着,生恐她闹出什么事来,遭了皇帝厌弃,或是给了妃嫔诽谤的由头,日后难免吃苦。却不想比起迎春目下所受的苦,元妃可能受的苦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说穿了,迎春虽在她这边养过几年,到底不能与她的亲女相比,无非是“亲疏有间”四字。
次日迎春进了宫,元妃命她坐,也不说话,只是边吃着茶,边细细的打量她。果然是脸色憔悴,神情懦懦的,倒是刻意的着了锦绣美服,画了艳妆,可惜愈发显得整个人凄苦不堪。见元妃打量自己,居然头都不敢抬,揉着绢子的手微微的发颤,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元妃收回目光,料定她是被孙绍祖打怕了,入宫前必又受了一番威胁恐吓,才战战兢兢到了这般田地。当下把茶盅往桌上“砰”地一按,清脆的一响,迎春跟着很鲜明的一抖。元妃道:“我召你来的缘故,你应该是明白的——便是不明白,孙家人定是明白的,也定是色色的都跟你叮嘱清楚了。你这泥土性子,我也不问你有何成算。我只问你,你也是父母生养、老祖宗叔婶疼爱、锦绣丛中长大的侯门千金,你就甘心认了命,被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治死了不成!”
迎春闻言也不抬头,只是抖着身子默默哭泣。元妃也不催逼,只是盯着她不放。过了半晌,迎春蓦然用力抬起头,满面泪痕,冲得妆容斑驳,分外狼狈:“大姐姐,我偏不信自己的命这么苦!”
元妃寒雪般的脸上绽出一丝微微的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