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不可思议的盯向华阳,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深处燃起了愤恚的火。皇帝见势不妙,潦草的嘉奖了华阳两句,便逃命似的匆匆跑出。甫一迈出长信宫的大门,他便高声道:“御林军!给朕封了长信宫,如无朕的诏令,一只飞鸟也不许放出来!”
元妃将华阳放在榻上。华阳目光涣散,呼出的气息浑浊不堪,元妃稍稍闻到,便厌恶的皱了眉:“她们给你吃了什么?”
华阳意识兀自清醒着,闻言凄然一笑:“没什么,母妃,就是御膳房新做的时令点心,就只搁了些曼陀罗和软筋散。从前悼晦王临死上书自辩,说是被人下了曼陀罗,才神志不清被人摆布穿上了黄袍,我只是不信。现在亲身试了,方知药效……果真不弱呀。”
“你当时就该把点心掷到那些人的脸上。”元妃冷冷道。
“母妃不要说傻话……”华阳轻轻笑道,“母后毕竟是母后,就像父皇到底是父皇,我身上流着的,到底有一半是父皇的血呀。”
“你才是在说傻话!”元妃声线一寒,“生养之恩怎么不能报得?非要拿终生幸福去填那个无底洞……”话至一半便梗在了唇畔,因为她望见了华阳眼底莹莹的泪光。生养之恩或许有千种万种方式去报,可皇帝于华阳而言不仅是父,更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女嫁,她便再无选择。
食指与拇指的指甲紧紧一掐,元妃的踌躇不过一瞬,便立定了决心:“那我便带你走。”她坐在了榻边,首度以女修元瑶的眼神,俯视着这名名义上的养女、实际上的徒儿,“大淮呆不得,就去东瀛,去大食,去罗刹。天高海阔,宇宙无穷,凭着你现下的一身本事,何处不可安身?””
那一刻,女子的眼眸明亮得如瑰艳朝霞簇拥的太阳,四方宫墙亦无法困缚的辉煌与自由,华阳在昏沉中看见,只当自己是错认。她合上眼,痛楚的摇头:“母妃,孩儿说了,孩儿身上流着的毕竟有一半是父皇的血!”
“父皇于孩儿,非止是君,更是父。是他要我和亲呢……”
对着日影,华阳痴痴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白皙纤瘦的玉手,似乎只宜绣花写字、抚琴弄香,她却偏用它来舞刀弄枪、搏击劈砍。它拥有着能裂金石、搏虎豹的力量,却对它的主人现下所深陷的困局无能为力。
交错的人影自窗纱外投入,明耀的铠甲反射着日影,晃眼刺目,那是父皇派来把守她寝宫的御林军精锐巡逻的影子。享受同样待遇的还有母妃的寝宫。华阳自信能单枪匹马打倒他们所有人,一如她明白这些人在母妃眼中弱比无物。可打倒又有何用?她终究是大淮公主,只要她身上还流着一滴皇家的血,皇室成员、朝堂臣子、天下万民便都可以用所谓的帝女职责、伦理纲常来指摘与她。谁也不会在乎她是不是拥有不逊于男子的勇力才华与刚毅肝胆,谁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挽危局于既倒,所有人只在乎她能不能履行一名女人该履行的所谓的嫁人的天职。
江山稳固,山河万古,竟怯懦的躲在了一名少女的裙角之后——哪怕那个女孩子宁愿穿上铠甲,执起刀枪,以自己的血汗来捍卫这一切。
她跑不出这伦理与纲常、礼教与风俗、血缘与恩情编织出的天罗地网。
离不开,跑不出,逃不掉。
生她的母妃在世时,曾广招僧侣,为幼时病弱的她讲授种种佛法故事。后来母妃不幸罹难,她变成了元母妃的女儿,元母妃偶尔亦讲故事,其中一个便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断臂剖腹剜肠剔骨以还父母劬育之恩的故事。
彼时华阳不懂:“三太子若想解陈塘关之危,只消自我了断即可,为何要如此惨烈决绝?”
彼时元母妃答:“大约有那么一刻,他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分血肉、每一寸骨骼。”
朱红的婚服一层层包裹住身体,华美的绫罗珠玉摇曳,恍然间竟似蔓延的腥气血光。盛装的华阳公主对着上首相送的皇帝、皇后、太上皇、太后连连叩拜,明明是稚气未脱的容颜,居然有了不合年龄的艳丽与苍凉。
不出所料,皇后身侧并没有元妃的身影。
“你要嫁便嫁,我是不会去送你的,尽管怨我狠心吧。”那日,在华阳剖明了心意后,元瑶只回以铁石心肠的一句话。
“母妃不狠心。华阳知道,母妃只是不肯见华阳出嫁,母妃只是拒绝承认这桩婚事。只要母妃拒绝承认,华阳就不是鞑靼人的阏氏,在母妃这里,华阳还是大淮的公主,更是母妃的女儿。是华阳懦弱,辜负了母妃的一片心意。”
“这样也好。”元瑶硬梆梆的说,“听说鞑靼人风俗不同于中原,即使不依靠夫家和子嗣,也可拥有自己的领地与势力。你权当在这儿的过去只是一场大梦,到了那边,挺直腰杆放开手脚,扬眉吐气的再活上一回吧!”
“华阳当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