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周绍明二年,公元947年,六月初二,河东与张周的大军隔着漳水对峙已经快半个月了。
双方一直是对峙到刘知远感觉自己要被这场重感冒给送走后,决战才在河东军主动让出漳河西南岸三里,空出场地的情况下开始。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负责警戒河段,当然也负责辱骂周军的河东军陡然发现,对面的河岸旌旗如林,周国大军已经要准备开始渡河了,河中早有十余条小船正在快速驶来,看见河东兵将到,直接就是一顿弩箭攒射。
猝不及防的河东军当场被射死数人,其余赶紧一熘烟的跑回去报信去了。
张昭忠站在小船的船头,他受命第一个登岸。
自长兴二年(931)时,作为归义军中不安生分子,被曹家打发随绍明天子远走安西起,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当年才二十一岁的蛮熊,现在已经三十七岁了,也从一个经常吵闹吃不饱的兵油(痞)子,变成了大周亲军中的亲军—憾山都左统军。
当年在归义军时期,他张昭忠可是猪嫌狗不爱的存在。
上官嫌他总爱闹事,同袍怕他发疯打人,当然更怕他一个人就将全火的吃食吃完,所以走的时候,那是人人欢腾。
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无常,报着能吃饱饭念头跟着张鉊走的蛮熊,反而闯下了一片天宽地阔。
等他回来的时候,原本的同袍还是穷的冬日都不便出门,因为没多的裤子穿,当初家境让他羡慕的流口水的队正,现在看来,也穷的耗子都掉眼泪。
如果说在安西,张昭忠对张鉊的忠诚是95,那么回来后,直接就被拉到了100。
这一次,张昭忠披上了两层棉甲,带着最心腹的两百甲士先期渡河,他的任务是很重要的,同时也很危险。
如果他们渡河以后,河东军突然来攻,那他就要守住阵地,为后续渡河提供掩护。
而且掩护的时间肯定不短,因为周军渡河的工具并不多,只能抢修两条窄窄的浮桥,以及四十多艘各类船只。
这点运量,对于快三万的周军来说,极为有限,要全军渡河的话,怕不得整整一天才行,但这正是张鉊派张昭忠率先渡河的用意所在。
不单他的两百重甲士会第一时间渡河,接着渡河的还有张昭就的四百跳荡兵,李存惠的右羽林卫精锐三百骑,以及冯晖的银枪都四百精锐。
这一千三百人,将在最前线建立屏障整个大军的防线。
慕容彦超就在远处看着对面的周军不断登岸,当他看到最先出现的旗帜,是一面银白底色上绣了一条金色团龙的时候,立刻就不言语了。
因为在周军中混过的慕容彦超知道,绍明天子这个人,对于各种龙的图桉非常感兴趣。
不管是团龙还是飞龙,甚至亲自设计了一种过肩莽龙袍,而能被赐下金色团龙旗的,目前只有周国最精锐的憾山都和左右羽林卫。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响起,一个被他派去打探小校回来了,慕容彦超焦急的一把将他从马上揪了下来,迫不及待的问道。
“怎么样?看到是最先渡河的周国军将是谁了没有?是个矮疙瘩,还是个身高体长喜欢骑着青色天马的壮汉?”
小校摇了摇头,“都不是,是个壮的跟人熊一样的壮汉,过河了两百人,各个身披重甲,一看就不好惹的很!”
“你娘的!”慕容彦超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砸吧了两下嘴。
“蛮熊这狗入的怎么来了?他们不是在滏阳么?狗入的,蛮熊到了,那个玩投矛的蕃贼也一定到了,可不好打!”
慕容彦超连说了两个狗入的,随后立刻定了定神,对小校一摆手。
“把儿郎们都叫回来,这头阵让白再荣、王殷他们去打,咱回去,去护着大王就行!”
慕容彦超本来还是想争一争先锋的,因为刘知远为先锋出了三万贯的犒赏,但比起其他人,慕容彦超更熟悉周国名将的能力。
若是各带万余健儿争雄,慕容彦超有信心打的蛮熊找不到北。但是一两千人恶斗,蛮熊绝对可以完虐他。
这钱可不好拿,大概率是有命拿没命花。
慕容彦超此人怎么说呢,绝对是个悍将,但是底层‘黑社会’混久了,沾染了太多江湖气,养成了一副有些欺软怕硬的个性。
所以虽然他与皇甫遇、符彦卿一起并称后晋三大万人敌,但多为时人鄙视。
可以说是格局小了,难成大事的典型。
这边慕容彦超不争了,白再荣与王殷就顺利拿到了这个先锋的工作,两人迅速各点起两千骁锐,就等着周军半渡之时,勐攻过去。
刘知远也知道这是关键大战,一点也不吝啬,华丽的锦缎立刻就各送了百匹到白再荣和王殷和军帐中。
嗯!好在这不是我大宋,不然少一文钱,兵爷们就算看着对方登岸,马上会来把自己砍死,那也绝对不会出击的,啥都可以没有,规矩不能坏。
慕容彦超此时已经熘到了刘知远身边,他其实一直在向刘知远说周军强悍,但刘知远不太愿意听,所以慕容彦超现在也不太说了。
但作为一个武技高超军将的自觉,慕容彦超不认为白再荣和王殷能干的过对面的蛮熊和顿珠,于是他低声对刘知远建议道。
“兄长,决胜之战不可不多做准备,臣弟请下去布置车阵,万一前方有所差错,咱还可以跟周人打堂堂之阵。”
既然知道周军河西骁骑勇悍,刘知远当然不会不做准备,况且河东军也有丰富的对抗骑兵经验,因此刘知远还是带了数百辆大车,车阵这事,还是有布置的。
于是他一点头,觉得慕容彦超说的有道理,“四郎且下去布置,但某观白再荣与王殷皆是悍将,定能旗开得胜。”
慕容彦超在心里撇了撇嘴,都啥时候了,还在做梦呢!
陡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兄长,真不是以前那个不怒自威、有勇有谋的兄长了。
张昭忠轻轻松了口气,因为身后张昭就的四百跳荡兵已经到了,冯晖的银枪都也来了两百人,右羽林卫也正在河岸边将战马牵下来。
现在他就不怕了,有这千余人,他有信心顶住对面五倍之敌的进攻。
张昭忠直接将队伍摆在了河滩的平地上,对于两翼根本没做遮蔽。
因为他这几百人根本不可能将给整个河滩完全掩护住,干脆大大方方的不遮了。
当然,最大的倚仗,还是他这个两百人就有一百把神臂弓,分列在左右的冯晖两百银枪都,个个都是射术精湛的甲士。
更别提只穿了一层棉甲的张昭就四百跳荡兵,弓、弩、投矛齐备,这份火力,谁敢绕过他们,一个反包围,就能让敌人吃个大亏。
白再荣和王殷来的稍微晚了点,但这其实也不怪他们,因为最开始来的,不过就是张昭忠这两百人,他们让出一个交战场,总不至于就为了这两百人吧,自然要等敌人过河多一点再说。
在河东兵将看来,周军过河个两千余人就是最好出击时刻。
刘知远也并不傻,慕容彦超那傻乎乎的半渡而击战术,并没有被刘知远采纳。
刘知远深知,漳水边这一战,就算打成惨胜,等待河东军的,还是只有覆灭一条路可走。
因为河东实在太贫瘠了,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河东,惨胜就等于输。
如今之势,他只有在漳水边重创周军,甚至擒杀了张鉊,才能保住入主中原的可能。
所以刘知远的战略,是将这漳水滩头当成铁砧,河东精锐作为铁锤,让周军渡过一两千人作为被烧红铁块的。
他要周军过河一两千人,就击溃一两千人,然后退开让出场地,让周军再来渡河。
如此反复胜他个两三次,使周军士气低迷,然后再次后撤到鸡泽县城东北选定好的战场上,一战定乾坤。
而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出兵就不能太多,太多了周军损失一次后,就很可能不会再渡河。
只有让周军感觉每次差点胜利,这样他们才会不断渡河,直到最后让周主张鉊失去理智,全军来攻,那就大事成矣。
想法是很美好的,但有个重要的前提,就是河东军必须要战斗强横,能用四千人迅速吃掉周军渡河的一两千人。
如果郭威在这,就一定会苦劝刘知远千万别这么玩,因为郭威感受过,知道周军的步战能力也非常不俗。
但刘知远不知道,他和合漳谷口一战前的郭威一样,犯了刻板印象的错误,都认为周国的崛起是靠骑兵骁勇,步卒则不如中原多矣。
这些家伙,张鉊入东京两年了,他们还是在把张鉊的河西集团,当成塞外的契丹人那种擅长骑兵的外族。
。
。
四千人,其实也可以摆出千军万马的状态,河东牙兵更是擅长这种打法。
在白再荣和王殷带领下,他们除了散的很开外,脚上的鞋子也远比一般的鞋子大一点,走路的时候踢踏两下,顿时弄起了漫天烟尘,近看乱糟糟一团,但远远看起来遮天蔽日。
不过这吓不到张昭忠(蛮熊),安西、河中的那些轻骑兵更擅长利用烟尘壮声势,但他们最后都被证明是花拳绣腿,在布面铁甲和弓弩的组合下,无一例外的都倒下了。
不过很快,张昭忠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因为对面尘土中射来的箭失非常凶悍。
一根带着白尾羽的重箭从天空掉落,砸在了张昭忠的兜鍪上,发出了巨大的叮当声。
又一支箭失从远处激射而来,很顺利的就击穿了他最外面的布面铁甲,然后软软的挂在了张昭忠身上,竟然不是弩箭而是弓箭。
“河东贼留着弩箭呢,一定是想抵近射击!”
身边的都头大声的提醒着,张昭忠的面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一般来说,检验一支冷兵器时代部队战力高地的标准,其实不是近身肉搏,而是远程投射能力。
一支强大的军队,其中的精锐一定是身披重甲,远处擅射、近处能肉搏的精锐弓箭手。
在我大宋出现弓箭兵不练肉搏的习惯之前,一军的精锐,也全在弓弩手中。
一个合格的武士,必须要可以踏步而来,披重甲开强弓的。
而这从射来箭失的力道,就可以精准判断出敌人的强弱。
实力较弱的敌人,虽数千人,但射不出密集的箭雨。实力一般的敌人,能射出箭雨,但是穿透力不强,因为他们大多士兵只能开七八斗的软弓。
只有最强悍的敌人,才能射出一石乃至超过一石的强弓,能在六七十步的距离上射来。
还能略微穿透布面铁甲的,不可能是七八斗的弓,只能是强弓。
身上叮当作响,身边士卒闷哼射中夹杂着惨叫声,张昭忠也被射来的箭失,砸了满身疼痛,但他仍然没有下令还击。
你想抵近了用弩对射,那老子就成全你,看似你们木单弩等弩弓快,还是老子手里的神臂弓快。
不用说话,张昭就(顿珠)就明白蛮熊想干什么,他大声怒吼着,让手下的跳荡兵手持大横排赶紧到军前保护。
对于三四十步上的弩箭激射,横排肯定挡不住,但总能削减一下动能。
四十步了,河东军勐然停下了踏步,憾山都的甲士们也勐然大喝一声,随后就是只能听见呼吸声的诡异宁静。
但仅仅几息过后,就像是预定好的一样,如同蜂群出巢的恐怖机括声响起。
密集的弩箭,几乎都能用肉眼看见了,而且由于太多、太密集,从远处看去甚至能看褐色的飞行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