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占鳌、戴凤莲这些人,他们不是正规军人,就是扛起锄头、拿了土枪的当地百姓,说是土匪,确实算得上是土匪,因为他们浑身匪气,所以没法直接反对歌颂土匪的说法。
但是看了以后,就又会发现,这回事是这么回事,可是根本没办法这么简单的去概括啊,也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啊。
王扶说起丁鑫在文章批评《红高粱》的一个问题:
余占鳌亲叔余大牙贪财好色,还嗜酒如命,有一回喝醉了酒,就玷污了村里的姑娘。
这个时候,余占鳌的第一反应就是包庇亲人。
他觉得,一个女人算个啥呢?有多伤天害理?
丁鑫在文章中写出这个情节,并且言辞激烈的批评,认为余占鳌这个角色三观不正,不应该歌颂这样毫无人性的“土匪”。
“这分明就是断章取义!”王扶有些气愤道。
余大牙是什么人?余占鳌的亲叔。
余占鳌自幼丧父,是他一直接济着余占鳌母子,这样的人,余占鳌毫不犹豫的就给他枪毙,这可能吗?
更何况,剧情怎么能只截取一段来分析?后面的发展和人物挣扎只字不提。
在后面的剧情里,队伍里年轻又有学问的副官要求余占鳌处决余大牙,否则自己就不干了。
戴凤莲很理智,明白队伍里有个好指挥是多么重要,使劲儿劝余占鳌处决他亲叔。
还顶着余占鳌的枪口,痛骂他说:“原以为你是个好汉呢,没想到也是个窝囊废啊!”
余占鳌呢,他浑身匪气,可他不糊涂,心里也明白啊,这回自己非得大义灭亲不可了,要不然队伍里的这帮人不会服自己。
于是他说自己一定不忘余大牙的养育之恩,打算披麻戴孝去祭扫坟墓来报恩。
不过,一码归一码,欺负无辜的人,依照队伍纪律就得被处死。
于是,余大牙晓得自己犯了事,就坦然地去赴死了。
当枪口指向他的时候,他看向远方那光芒闪耀的高粱,张嘴大声唱道:“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喽,东洋鬼子来喽,国破喽,家也亡喽.”
余大牙出生在东北的高粱地,他犯了很大的错,就是死了也不值得同情,不过在临死之前,倒也表现出了几分男子气概。
整个剧情连贯着读,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而且觉得非常顺畅,每个人所作的决定和选择,都满足每个人物性格。
“这些人真是没茬找茬。”王扶毫不客气的说,“余占鳌队伍里,连聋带哑连瘸带拐,这些人是土匪吗?难道不是正规的抗日军人,一帮无名之辈就不值得去歌颂?”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江弦幽幽的说了一句。
王扶却听得精神一振。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喃喃念了一遍,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得好,江弦,你这句说得真好。”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从事卑贱职业的普通民众,而有知识的人却往往做出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情。
这会儿江弦用在这里,反怼那个名为丁鑫的老作家,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我这些天正在写一篇文学评论,准备替你解释解释丁鑫这篇文章里那些误人子弟的批评,我再把你这句话加进去,好好刺一刺他。”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引用。”江弦解释说。
他并没阻止王扶写评论文章的事情。
他可不像八一厂的李俊导演那样,能洒脱的“把一切都留给时间”。
留给时间,坐等舆论自己发酵。
那就完了!
他从来都是学习鲁迅先生,凡是招惹上来的,必定回怼过去。
鲁迅先生是真猛人。
就连自己宠溺孩子这种事被人家阴阳怪气了,他都要果断的回怼,还写了一首七绝,名字就叫《答客诮》,意思回答客人的讥讽。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一个人冷酷无情未必就是真正的豪杰,相反,那些怜爱孩子的人又怎见得就不是大丈夫呢?
你可知晓,那山林中兴风狂啸的老虎,还时时回过头来顾看小老虎呢?
舆论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引导的,江弦作为后世人太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王扶要写评论文章,甚至要写他回怼的那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江弦都是完全支持的,甚至不介意自己亲笔写上一篇。
说完这事儿,王扶又拿出高密文化馆给江弦的来信,和他约起了创作谈。
高密县关注到《红高粱》,这事儿也在江弦的预料里。
他其实有考虑过,将高密改成一个虚构的地方,避免发表以后自己还得想办法解释。
但是后来想想还是硬着头皮用了。
没办法。
“高粱高密辉煌。”
这一句太经典,写的也太妙了。
改了故事的发生地点,这一句的韵味不只是大打折扣,可以说是完全褪色。
所以就遵循原著,写成了高密。
至于创作谈,江弦也答应下来,一来有钱赚,二来也是向外界做出他对自己写出高密故事的一番解释。
只要听起来足够合理,也没多少人会在这个事上纠结。
王扶告辞以后,江弦的创作谈还没动笔,新华社那边又来人了。
吴克鲁给江弦来送了一趟《理解万岁》的稿酬。
他又很是不好意思的旁敲侧击,说京城好多机关单位,都想听江弦的《理解万岁》报告,问江弦能不能在京城再组织几场。
江弦婉言拒绝了他,“接下来的时间,我想我还是要专注于创作当中。”
吴克鲁遗憾告辞。
过后几天,江弦蹲在家里编《红高粱》的创作谈。
与此同时,王濛也开始替他办理调任的事情。
消息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传开。
可以说,王濛这忽然一步棋子打乱了很多人的布置,然而这些人的反应也很快,令王濛意想不到的快。
九月初,针对《红高粱》的批判文章数量激增,江弦又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压和压迫,正如当年《铜钱街》发行以后。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就在江弦有些头疼之际,吴克鲁又找上门来。
这回上门还是一样,要求江弦再组织一次《理解万岁》的报告。
江弦自然是拒绝。
但吴克鲁笑着说:
“这个单位,你恐怕没办法不答应。”
江弦一头雾水。
“哪个单位这么邪门?我还没办法不答应?”
吴克鲁微微一笑,附耳过去:
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