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暮雪脑子一呆,眼前明明映着落日晚霞,徐徐余晖,却在苏泽言温润的眸光下像被人点了穴道般无法动弹,甚至不知道何时就被他拉着上了船坊,稳稳当当的站在了他身边。
他两步退开,姿态稳重,不与她刻意亲近,也没有与她格外疏远,那样的距离和位置是对于她的尊重,脸上笑意不减,眸光也淡然从容:“抱歉,在下唐突了。”
还好还好,当年一笔惊人,耗时七年写出《不忘》神作的杜云月,后来与同样惊世绝才的温世良相识也是在这样的船坊之上,为了迎娶杜云月,温世良还曾在水酒中下药与杜云月制造了共度良宵的假象。
柳暮雪心想,这苏泽言总不可能对她故技重施,回神后便也怔怔道:“我是个江湖人,不太适合您这样皇族世家的子弟。”
“世人目光多半如此,姑娘既身在江湖,又何必在意这身份之蒂?”苏泽言缓缓挪步,侧身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我是很欣赏姑娘这般洒落的性情的。”
人与人的相处很奇妙,实然苏泽言没有同她说什么,可在听了他的话之后,柳暮雪就像被他施了迷魂咒般,跟随他的脚步步入华丽的船坊。
她十二三岁便游走天下,初入江湖至今位于天下高手榜第一的名头已有整整五年。虽不至于抱着独孤求败的心思,想要找到那个足以打扮她的对手一较高下,但面对陌生的人和环境时的戒备心还是有的。
可奇怪的是,在她见到苏泽言时,这样的心思完全没有,甚至可以心平气和的随他坐在了船坊高处的矮几旁,一边欣赏着窗外黄昏日落之景,一边品茶畅谈天下。而面对这一切的苏泽言举手投足间也是如此的自然,像是早已相识多年,熟悉她的一切,熟知她所有习惯和想法,甚至知晓她人生中每个点点滴滴,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她眼前,平静的融入她生命里……
再次回神之时,柳暮雪端起手边清香的茶淡淡喝了一口气,依旧好奇的抬眸问他:“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
苏泽言愣愣,偏眸看她,眸光温和而笃定:“何故说谎?”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像是早已想好的回答,自然的从他口中流露,随之而走的还有他淡然偏向窗外的眸光,静静的晕成他眼中悠然的浅笑,一字一言,弱如清风,“而且,是你不记得罢了。”
“嗯?”
难道之前他们就见过?
柳暮雪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苏泽言,毕竟这位鼎鼎大名的贤王也是位名满天下的清雅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他,才学早已超过当年名满天下的不少才子佳人,堪称世间一绝。所到之处无不前呼后拥,引得无数未嫁女子前来一睹真容,受欢迎程度早已高过她这位小小年纪就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江湖女子,怎么可能会在一种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与她相见结识呢?
一定是他易容了。
或者是她易容了……
脑子里得出这两个不靠谱的答案,柳暮雪终于放弃追究相识的过程,尽量放缓心态平静的欣赏窗外的黄昏之景,听苏泽言随手搁于席间的古琴奏出的悠扬琴声,仿若身处幻境般思绪飘远。
“你知道真言术吗?”
“嗯?”
这个词,似乎在哪里听过。
“真言术,就是一种说出口后,一定会成真的法术。”一曲弹罢,袅袅琴音还在耳边回荡,而苏泽言轻缓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微笑着看着她道,“比如,朝阳宫柳暮雪,你会爱上我的。”
她微微一愣,有些莫名奇妙的看着他。
而后,他薄唇轻开,又吐出一句:“或者,九重天神龙青岚,你会嫁给我的。”
像是一个魔咒,在她心间围绕。
虽然不明白他说出的“青岚”是何人,可恍恍有那么一刻,她脸颊微红,骤然发烫,像是被他口中语言惊动般,突地心跳不止。
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会觉得他似曾相识?
青岚是谁?
而他,又是谁?
————
次日一早,船坊在江州靠岸,原本寂静的河岸还停放着三三两两华丽的船坊,将素来冷静不怎么热闹的江州围得水泄不通。
柳暮雪在吵闹声中醒来,脑子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
因着昨晚苏泽言的话,她整晚睡得不好,仿佛做了许多梦,看到了许多光景汇聚的画面,可所有绮丽之景全然睁开眼时悄然散去,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推开窗棂,苏泽言一袭青衣款款立在船头,单是清隽的背影便与远处的蓝天白云融为一景,正俯身同身旁侍从说着什么。
饶是往常,以柳暮雪的身手武艺绝不会错过此等耳语,可今天脑子迷糊,苏泽言同侍从说了什么她着实没有听清,隔了一会儿,便见苏泽言缓缓转身,自然而然的拾步走到她眼前,隔着窗户笑然浅问:“江州近日有一处私宅收集了天下奇珍异宝,邀天下富豪前去夺宝玩乐,不知柳姑娘是否有兴趣前去一看?”
柳暮雪愣愣,刚刚回归的理智再次被苏泽言眼中清亮的笑震开,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回应:“我素来不爱去凑什么热闹。”
“即便有消失于天山决斗的天影剑,也不愿前去一观?”
他循序渐诱的投其所好,立即便见柳暮雪两眼放光,迫切追问:“是那把顾之山和魏泉峰在天山决斗之时,随他们尸首一同跌入悬崖的天影剑?”
他缓尔一笑,还未来得及点头,就听她兴奋的继续说下去:“要去!就算是假的也要去!若是真的就一定要夺回来!好剑必须在善武的侠士手中才有意义!即便我不能用,回去送给师父也好!”
“正好,在下也有几幅欣赏的画作想要收藏,此行亦可与姑娘随行,姑娘收拾收拾,便与在下一同出发吧。”
一字一言,不缓不慢,自然流露,不曾思量。
然而那时急着见到传说中的天影剑的柳暮雪根本不曾想到,这些听来十分自然随性的话早已在苏泽言脑海中百转千回无数次,如何说,如何做,用怎样的神情和语气口吻,都是他千百次的演练。他等待与她的相识相遇早已多年,多到无数个思绪辗转的夜里都是她清丽姣好的面容,多到他迫不及待想要用这样全新的身份与她相见,却始终压抑着这沉寂心中多年的感情,直到今时今日才能将它一一展露,平和的呈现在她眼前。
可他到底还是太心急,在她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就说出了那句辗转于心头的话,以至于她后来露出了震惊的眸光,也万幸在她震惊之后,眼中还多了几分羞涩之意……
离开船坊,两人朝传闻中收藏了无数奇珍异宝的私宅走去,随着拥挤的人潮随波逐流。柳暮雪很好奇以苏泽言这样的身份居然没带贴身侍从,依旧是一袭青衫的惬意打扮。而从他们身旁驶过的数辆马车中,不难看出这一路前去私宅一观珍宝的人多为身份显赫的贵胄,不是带着小厮、护卫,便是请来江湖人士护送,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其中还有不少柳暮雪相熟的面孔。后来仔细一想,这天影剑出,自然引得无数江湖人士前来夺宝一观,即便不是为了护送这些达官贵胄,恐怕也会被吸引而来。
但苏泽言的穿着和身份……
“您怎么不带上护卫和随从?”
她是出于好意,想到苏泽言身份贵重,又是去夺宝,没个护卫随从摆摆排场,这夺宝的胜算或许就少了几分。
然而苏泽言笑笑,眸色平缓的随口一答:“有柳姑娘这样的天下第一高手相伴,自然不需要什么护卫随从。再者,人多反而坏事,那地方,并非想象中如此简单。”
她不明白这话,只能微微皱眉随着苏泽言出发,走马观花的打量四周。
这江州自百年前烟云十三国的争斗中落败之后,就再没有如曾经那般繁华起来,附近百姓多以打渔为生,只有少数几个具有历史价值的风景名胜之地还有各方名流前来赏玩。
要说来,柳暮雪也只曾在小时候跟随父亲来过一次,印象中空无一人的街道寂静得让她心头发瘆。见个活人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见到些许渔民从河岸归来,也是毫无生气的模样,再不见昔日四大古国末年时的喧哗之景。
不过今日一瞧,这夺宝活动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游玩,曾经清冷的街道旁也摆满了三三两两的商铺,出售各种手工编织、绣制的小玩意,沿途的民居阁楼也改成了客栈,可见此次前来江州夺宝的人的确不少。
柳暮雪暗自盘算着得到天影剑的胜算有几成,不知不觉便跟随苏泽言走入一条幽深的小巷,青绿的藤蔓爬了满墙,实然不是一个繁华之地,但巷口却停满了马车,一个个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落车而行,来来往往甚是拥挤。柳暮雪本想施展轻功越过人群,不料苏泽言却在这时不动声色的拉住了她的衣袖,淡淡道:“别急,先看看情况。”
这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好看?
柳暮雪狐疑转动眼眸,听苏泽言说:“烟云十三国的权贵都在此地,朝中大臣也纷纷派出了门人前来。你看那些正在相互问好的世家公子,再看旁边独来独往的江湖门派,是不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的确难得一见,也看出了谁和谁不是一路人。”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够一眼看穿有哪些江湖门派会同她争夺天影剑。
可等的时间太久,巷口的人越来越多,巷内却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便见侍从挤出人群同前来世家公子回话:“公子,宅子里的人说要等黄昏日落才开门,让我们四处走走,晚上再来……”
“晚上再来?呵,这宅子的主人还真够独特!”
冷眼旁观的柳暮雪本不打算发表意见,但这时站在她身旁的苏泽言却说:“那群江湖人士已经走了。”
“嗯,还是打探一番后才走的,你说,他们从宅子里瞧见了什么?”
柳暮雪好奇转眸,想要询问苏泽言的意见。
若不是与他一同前来,她也犯不着总和他待在一起。但自幼有神物古蛛防身的她早已大胆惯了,根本不惧江湖武林,自然也不惧身旁这位像个书生似的苏泽言。只是性情上有些偏执,若是旁人不曾探查此事,或许她会对宅中情况有些兴趣。可若是旁人比她先一步行动,她便再没有探查的意图,总觉得这样做很没有意思,全然是多此一举。
此时,苏泽言也缓缓偏眸道:“自是什么也没瞧见,才会败兴而归。”
是,这话说的不错,柳暮雪的确瞧见方才几位翻墙头的武林人士垂头丧气的出来,似乎什么也没查到,便急着离开了小巷,前往客栈的方向而去,像是打算同什么人回话。
不过这样的情况她也是明白的,这些江湖武林人士出动,排场通常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