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炎夏已过,凉秋忽至,九月正是蟹肥之际。下面孝敬了几篓子极肥的大螃蟹,贾敏和林如海都爱吃这个,偏都不敢多吃,许多吃不完,倒可惜,林如海上衙门前,遂提议贾敏命人蒸了螃蟹,请几家相好过来赏花吃酒。
园中菊花开得正好,更兼秋色醉人,贾敏抚掌称是,立时便下了帖子。
因林慧林智姐弟二人年幼,各家夫人来时,回帖子时,都带了自家与之年纪相仿的男女孩子,最小者比林智大一岁,最大者不过七岁,约共五六个人。
黛玉最喜热闹,又于吃食上十分挑剔,她脾胃弱,不宜油腻,吃得自然留心,见贾敏正想着如何设宴时,忍不住提醒贾敏道:“那些东西,大家有爱吃的,有不爱吃的,不如各设一几,用攒盒装些各自喜吃之物,岂不有趣?”
黛玉平常随着贾敏赴宴时,最不喜席面上皆非自己所喜之物。
贾敏想了想,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正说着,忽然知府刘瑛的太太又打发人来致歉,说先前回帖本欲只带小女儿刘芳过来,不料她娘家内侄女竟来了扬州,闻听林家设宴,也要过来。刘太太无奈,只得命人过来同贾敏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多出一个人来,竟不好。
贾敏思忖片刻,刘太太的娘家姓杨,其兄杨旭颇有权势,是京城里的三品武官,既是其女,想来是从京城来的,笑道:“有什么要紧?还特特叫你们过来告诉我?难道我们家请客,竟不多预备一些子?”
刘家婆子听了,也笑了,告辞回去禀告刘太太不提。
到了正日,各家女眷来时,吃茶厮见叙说家常,贾敏果然见到刘太太身边除了女儿刘芳外,又带来的一个女孩子,想是其兄之女,然大家都不认得。
这女孩子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眉目如画,衣着和扬州略有不同,依旧是京城里的打扮,锦绣华裳,珠翠钗环,光彩夺目,向各人见礼时,亦是一口长安官话,身前身后有七八个丫头服侍,足见出身不凡。
众人心中忖度此女来历,只听刘瑛笑道:“这是我娘家内侄女,名唤茹儿。”
贾敏招手叫到跟前,拉着杨茹的手,细细打量一回,称赞道:“好齐整女孩子,亏得你带来,不然咱们倒错过了。”说话之间,早有下人打点了表礼送上,金玉戒指各一个,香珠一串,其余人等,也有两样礼物。
因没和大人坐在一处,和黛玉一起的几个姐妹,远远地站在旁边,悄声问刘芳道:“你这表姐过来,怎么这样打扮?既然出门,你们家太太没有给你表姐准备新衣裳首饰?”说话的两个女孩子心中不屑,俗话说入乡随俗,来了他们这里,竟还穿着京城的衣裳,难道京城的花样比他们这里的新鲜?实不知扬州奢华,京城里许多都是她们穿过的。
刘芳苦笑道:“昨儿才来,哪里有工夫做衣裳?偏听说我们来,也要跟着来。”从长安城出来,天子脚下的人心里自觉高人一等的不是没有,她这位表姐便是其中之一。
因有人疑惑道:“怎地来得如此突然?可还有其他亲戚来?”
刘芳亦对此事十分不解,千里迢迢的,按理说,杨茹父母俱在,没有忽然来他们家住的道理,刘芳长到今年七岁,她父亲做了多年的扬州知府,她母亲都没有回过京城,她也没有见过外祖父母和舅父母,不想忽然就送了杨茹过来暂住。
正思量,忽听贾敏道:“玉儿,带你杨家姐姐一同去顽。”
每逢家中宴客,所来往的男女孩子常在一处顽耍,他们长相处,难免就不喜别人插入,不过黛玉今日为主,遂请了杨茹过来。
杨茹年纪最大,端庄矜持,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贾敏远远看了一眼,转头看向刘太太,眼波微微一闪,又想到先前拉着杨茹说话时十分伶俐,心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外面来回说已在园中设宴,贾敏方请众人移步到园中,临水赏花,分外清静,入席时,各人跟前设案,案上摆着各式攒盒,装的都是她们爱吃的,有菊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不一而足,几个孩子跟前却都是摆着雕漆梅花小几。
众人见了,面上欢喜,道:“难为你还记得咱们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黛玉已经五岁了,虚岁六年,贾敏意欲带她出门学些应酬交际的本事,免得外人只当他们家的女儿唯知读书,却不懂这些,故听了这话,指着黛玉笑道:“都是玉儿这小丫头出的主意,她原说了,怕咱们共坐一席,总吃到不喜之物。”
众人听完,看了黛玉一眼,忙夸赞不已。
贾敏对刘太太道:“不知杨姑娘爱吃什么,想着她是京城来的,只好预备些京城的菜肴。”
刘太太犹未言语,杨茹已是盈盈站起,拜谢道:“林太太想得周全之至,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呢。”她说话时,口齿清晰,面带微笑,甚是落落大方。
贾敏笑道:“爱吃就好,若不爱吃,跟我说一声,再叫人给你换上别的。”
说完,叫人送上才蒸好的螃蟹,预备姜丝醋,又嘱咐黛玉刘芳等人道:“别的吃食还罢了,不怕你们吃,只是螃蟹不许吃多了,仔细闹得肚子痛。”
黛玉答应不提,吃螃蟹时,果然只吃了一点夹子肉,也只给林智吃了一点儿。
林智吵着还要吃,黛玉叫奶娘撤下自己和林智跟前的螃蟹,戳了戳他的额头,道:“等你肚子疼的时候,才来后悔已是晚了,到那时,你肚子疼,我心里疼,可怎么好?”
林智望着奶娘端走的螃蟹,听了黛玉的话,犹豫了半日,道:“那我就忍痛割爱了。”
黛玉嫣然一笑,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杨茹仔细打量着黛玉姐弟二人,见黛玉年貌虽小,言谈举止却是不俗,身体面庞虽有怯弱不胜之态,却天生一段风流气度,又见林智生得粉雕玉琢,行动间总是揪着黛玉的衣袖,不难看出姐弟二人情分深厚非常。
杨茹看罢,笑意盈盈地朝黛玉道:“妹妹爱护幼弟,倒叫我看呆了去,也佩服得很。”
黛玉已哄好了林智,正吩咐人准备用菊花叶子、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来洗手,听了这话,回头看她,微笑道:“姐姐谬赞了,我既为长姐,自然该疼弟弟些。想必姐姐在家中亦是兄友弟恭,姐弟相护,叫人羡慕非常。”
杨茹拿着手帕掩口,笑道:“听妹妹这张嘴,真真让人欢喜。”
刘芳抿了抿嘴,犹未言语,便听旁人插口道:“林妹妹自然是极好的,姐姐在京城里可有什么新鲜趣闻没有?说来同我们听听,我们也好知道些天子脚下的故事,免得一无所知,明儿出门,叫人说我们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
杨茹羞涩一笑,腮边红晕如同天边霞色,气度却依然矜持得很,道:“我不常出门,知道的不多,不知道妹妹们想知道什么?”
刘芳道:“说些京城景儿给众位姐妹兄弟听听,我也想知道呢。”
杨茹听了,便依言而语,或是谁家园子奇巧,或是谁家出了贵人,或是又有谁家出了稀罕事儿,她语音柔媚,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如击玉磬。
众人自恃扬州繁华,到底京城是天子脚下,不免听住了。
杨茹笑看黛玉道:“我初次来扬州,不知此地有何景色,明儿若是妹妹闲了,咱们约好了一起出门游玩可好?到时,我请姑妈给妹妹下帖子。”
黛玉道:“本不应辞姐姐之意,偏生我还要上学,五日才歇息一日,又要照料弟弟,竟是不能尽地主之谊,只好烦劳刘姐姐了。”
杨茹挑了挑眉,诧异道:“妹妹如今就上学了?”
刘芳若不是得到母亲嘱咐,她也不想理会这位来自京城眼高于?的表姐,道:“这有什么奇怪?咱们这些人家,哪家的姑娘不是四五岁就上学的?难道姐姐不是?林妹妹已经上半年学了,四书早学完了,现今正在学五经呢。”
杨茹听了,不禁夸赞黛玉道:“妹妹果然是灵心慧性,这样小就学了许多。”
黛玉淡淡一笑,道:“姐姐过誉了,姐姐问问其他的姐妹,学的比我还多呢。”
杨茹看向众人,众人都是一笑,并不言语。黛玉话里话外抬举他们,但是他们都有自知之明,除了两个哥儿外,其他人学的并非四书五经,也不是谁家都像林家这样,请中过进士做过官儿的先生教导女儿。
杨茹听到这里,亦不好多问了。
这边姊妹兄弟指着花儿说这个好,那个俏,贾敏那边却有人问杨姑娘何以独自来南。
刘太太看了贾敏一眼,只觉得娘家之意难以启齿,想了再想,方笑道:“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慕咱们扬州风景好,故来瞧瞧,再者,也想拜见我这个做姑妈的。我娘家母亲兄嫂都疼她,可巧有一门亲戚来金陵省亲,就带了她过来。”
杨家和荣国府、宁国府颇有来往,杨太太自然见过林睿,如何不对之满意非常?不独她如此想,别家亦看中了林睿,原想请贾母撮合,偏生贾母素知女儿女婿性子左,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应承,便来信托刘太太说和,又叫刘太太多多地带杨茹往林家走动,杨茹貌美多才,不必自己家提,贾敏却瞧中了也未可知。
刘太太暗暗苦笑,傍晚从林家回来,便对刘瑛抱怨道:“也不知道娘家是怎么想的,他们在京城托贾家老太太都不得的事情,托我有什么用?叫我怎么说?今儿赴宴,我还没开口呢,林太太就说等睿哥儿十五岁后方议亲,把我臊得脸都没处藏。”
刘瑛倒觉得林睿是乘龙快婿,可惜非他们家所能高攀的,内兄官职虽不比林如海低,可惜一文一武,林家到林睿已是第六代了,又是要从科甲出身的,而杨旭却是武将。
刘太太抱怨完,又是一肚子委屈,道:“不声不响地就送茹儿过来,叫我怎么做?”
刘瑛笑道:“你别恼,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难道人家不肯,咱们非要强求不成?横竖家里不缺茹儿一人的衣食,咱们好生待她,等事情没了着落,她又耽搁不起的时候,自然就回京城了。只是,你办不成此事,岳家可会恼了你?”
刘太太道:“本就和娘家不睦,此事办不成,如何不恼?”
刘瑛道:“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岳母交代你带茹丫头去林家走动,你已经如实照做了,还想如何?林家不愿意结亲,哪能怪你?再说了,满京城里多少达官显贵,那样的林家尚且无意,若有意,早就上门提亲了,何况岳家。”
原来刘太太和刘瑛乃是两家老父酒后戏言,定了娃娃亲,偏生刘瑛之父早死,刘瑛年纪尚小,刘家渐败,两家没有正经过礼,而杨家却蒸蒸日上,刘家本不敢高攀,也不再提此事。不想杨父却是重情重义的人物,仍将爱女许之。刘家自然感激不已,只是却惹恼了杨母,她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吃苦,早给女儿挑了自己娘家的侄儿,哪一样不比刘瑛强十倍?但是杨父做主,她不敢反对,女儿又心甘情愿,嫁给当时默默无闻的刘瑛,她满肚子的火气便朝刘家发泄,自从刘太太出阁后,和刘家没什么要紧来往。
刘瑛感激岳父重义,妻子钟情,成婚后发愤图强,五年后先是中举,再一年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虽然是孙山之名,却也得了外放的实缺,扎扎实实做到了扬州知府,连任多年。因此,他对去世的岳父十分敬重,但对岳母却不以为然。
刘太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行事越发左了,保不住就怨咱们不尽心,我是做女儿,也还罢了,只是怕耽误了老爷的前程。”
杨旭在京城也是身居要职,何况和贾家来往亲密,难保不会如此。
刘瑛洒脱一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在京城里,谁能一手遮天?再说,自从林大人做了巡盐御史,咱们两家交情甚好,在政务上都能相互帮衬些,若是新来的不知底细,还不知如何呢,因此林大人必然会护着我几分。”
刘太太沉吟片刻,这倒是,情分亲密的总比没什么来往的知府坐镇扬州强。
他们夫妇论事,贾敏亦在和林如海说起,道:“席间各家都问起睿儿年纪,又问定亲了没有,瞧着,睿儿的亲事竟是早早定下才是。”杨茹初到,颇有几分拘谨,但园中赏花过后,已认得各人了,便是长袖善舞,十分伶俐,不过贾敏在林家生活的日子比在贾家长久,受林家熏陶,喜好读书人的清高,却不大喜欢圆滑世故工于心计的姑娘。
林如海拿着小剪刀剪去烛花,卧室内瞬间亮堂了许多,转头笑道:“急什么?咱们家的长媳总要挑个恰当的,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等睿儿有了功名再说。”
贾敏道:“睿儿有了功名,自然好挑选亲事,只是每常见人,总问起,我也不耐烦了。”
说毕,笑道:“还是老爷教导得好,咱们睿儿争气,谁家不想结亲?瞧薛家那样的,纵然他们家家资百万,未必有门当户对的愿意。说到底,除了门第,首先便是人品本事,有了人品本事,不必自己挑,就有人趋之若鹜。”
林如海道:“睿儿亲事,不必在这些人家里挑。”
贾敏闻言一怔。
林如海笑道:“这些上门来的,多是为了名利二字,原就心思不净,欠缺风骨,结亲于咱们而言是祸非福。睿儿的亲事,且再看看罢,虽说成家立业,但是男儿在世,也不必急着成亲,横竖睿儿是男子,年纪大些再议亲也无碍。”
贾敏点了点头,道:“老爷说得是,总要挑个四角俱全的。”
林如海却是摇头一笑,他虽然讲究门当户对,但是主要是深明礼义,并没有非要给林睿娶个无可挑剔的媳妇,他自己的女儿尚且不是白璧无瑕,何必要求对方完美无缺?何况,他身居此职,全然不用再从位高权重之家里挑选。
这些话林如海没对贾敏说,横竖林睿说亲最后决定的是他,他若不满,亲事也结不成。
黛玉却颇不喜今日所见之杨茹,言行举止虽然可亲,总觉另有所图,若不是因为她是客人,自己早不理她了,哪里还由着她在姊妹兄弟间说笑。
第二日一早,黛玉起得晚,天凉,她又觉有些不适,今日又不必上课,方先生前儿着凉了,故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思起床,眼前却出现林智笑嘻嘻的脸庞,趴在黛玉枕畔,撒娇道:“姐姐,昨天是智儿做汤婆子。”
黛玉笑道:“丑儿最好了,等入冬了也如此才好。”
不知怎地,林智三岁生日过完,到了年下,一日比一日壮实,不似黛玉虽比从前好了些,也不是大好,而林智却是大好了,先前弱症不在,身上火气极大,去年冬天和黛玉一床睡时,黛玉常常不知不觉地靠近她,睡得甚是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