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睡到日晒三竿自然醒是什么时候来着?
宝玉记不清了。似乎自打应了自家大姐姐的要求去考功名开始,他就头也不回的踩进了泥潭,腿脚拔也拔不出来了。起先是焚膏继晷的读书、写八股,终于在磨去了半条命后考上了功名——谁知又因为表现得过于出色而被选进了翰林院。
好容易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浪荡德行把老夫子们起了个够呛,把他从翰林院里踢了出去,家里偏又给他活动了个六品的巡城御史做。好在这官儿清闲,去不去都不甚打紧,连俸禄带养廉银还有一千三百多两的银子可拿,勉勉强强算是实现了经济独立——谁知又因为闲极生动写了小说,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跳,一入填坑生涯深似海,从此悠闲是路人,唉。
冬寒凛冽,比不上截稿死线已过的压力迫人,宝玉一连半月把自己关在外书房拼死赶稿。让人心猿意马的红袖添香是没有的,研磨倒茶的是茗烟和锄药两个小厮;什么山珍海味,吃在口里都味同嚼蜡——清心寡欲得俨然快要成了佛。待将最后一笔划完,往椅背上一倒,感觉整个人快要熬成了一张皮,软软的挂进椅子里了。
快来点儿好事,让我乐呵乐呵吧……
怀着某种接近于油尽灯枯的兴奋感,他迷迷糊糊的想道。于是门被拍开,一股子冷风吹得他透心凉,小厮墨雨跑了进来:“二爷,老太太叫你去荣禧堂,说是来了好多亲戚,让你去厮见厮见呢。”
若来得只是男子,叫他去一会的必然是贾政。换做贾母特地使人来叫,那必然是有新的姐姐妹妹来了!
刹那之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枯木生芽,换了人间……宝玉脱兔般伶俐的跳将起来,扯过大氅自己胡乱的披上,一溜烟的往里跑去。一进荣禧堂,果然锦绣灿烂的站了一地人,除却两名中年妇人正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说话外,另有四位少女正围着三个年轻女子说话,一个丰颊雪肤、鬓发如云,正是宝钗,一个形容稚气,气韵出尘,正是惜春,最末一个正背对着他,体态纤若柔柳,仅是背影便觉娉婷入骨。
宝玉呆了呆,满心欢喜翻作了另一番欢喜滋味,快步过去向上首的几位长辈一一问过了安。贾母指着两名中年妇人道:“这是大伯母的嫂子,这是你珠大嫂子的婶子。”宝玉忙一一行了礼。贾母一见宝玉便是眉开眼笑:“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单弱,混在姑娘堆里长大的。他老子总怕把他惯坏了,谁知道长到现在,读书读的也不坏。我打量着今儿天冷,还只顾读书写字的,也不怕把人给弄病了?才叫他回来松散一日。两位亲家太太可不要觉得拘束,横竖把他也当个姑娘就完了。”
两位夫人连道不敢。宝玉陪着她们说了几句话,听她们谈起了“原该前年就北上,谁知头一年遇着大雪封江,船只开不动,去年又遇着悼晦王谋乱,各地乱糟糟的不太平。捱到前几个月才启程,半路上又遇大雪,好在路已走了七八分,换了骡马才慢慢的到京城”之类的话,便悄悄地退身折去了姑娘堆里,笑道:“林妹妹几时过来的?我竟不知道。”
那纤弱者闻声回头,果然是黛玉。只见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忍俊不禁的道:“因着前几天招待了四妹妹一回,她嚷着说要还席,定的日子就是今儿,可巧来了许多姐妹,也是未曾预料之喜。只是你如今忙得很,哪个敢搅扰你,万一误了你交稿,回头鸿崖书肆又像两天前那般被买书人踏平了去,岂不是天大的罪过么?”
宝玉轻咳了一下,转向宝钗道:“这几位妹妹眼生得紧,不知该怎么称呼?”宝钗笑了笑,拉过最左边衣衫朴素的少女:“这位是邢家妹子。”接着是中间两位面目颇为相像的少女,“这两位是李家的两位妹妹。”最后是自己身侧的少女,“这是我的小妹。”
宝玉但见邢家姑娘荆钗布裙不掩清艳,李家双姝眉目灵秀娇美,薛家小妹生就了一副难描难画的绝色容貌,不由大是赞叹。宝钗道:“咱们的诗社已有些日子凑不齐人,今儿恰是正经社日,不但你和林妹妹都来了,还聚齐了四位新从远地来的诗翁,不起一社都对不起这难得的齐全,你怎么看?”
宝玉还能怎么看?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略想了想,又记起三人:“这样的热闹,可万万不能少二姐姐、三妹妹和云妹妹。”
“哪里敢忘了她们?”李纨插口道,“除了二丫头要养胎,不好出门吹风,剩下两个老太太早使了人去接了!”又顿手而笑,“之前四丫头商量还席的事,我因见这两天雪下得好看,芦雪庵那边看雪最好,就早早的叫人过去把屋子收拾暖和了。咱们吃过了饭,就过去拥炉作诗,如何?”
香菱本站在一旁,一听到作诗立时过来,笑道:“不可少了我的,哪怕是叫我坐边上给太太姑娘们誊诗,我也情愿。”
“才少不了你的。”黛玉素爱香菱为人,且与她有师徒之分,当即牵住她的手,瞥向众人,忽地展颜而笑,“可惜只有凤丫头闷在屋里,连门也不敢出。我们逍遥自在,倒把个堂堂的诗社监察御史剩在一旁,怪寂寞的。”
李纨叹道:“她打三个月起身子就不爽快,好在这么些天都忍了过来,再咬牙多忍几个月也不算什么了。”